【轉載】淩晨四點多醒來，披衣坐起，打算續寫昨天的論稿。近日文債如山，适逢小女出遊，我搬到郊區獨自起居，作息調整至晚間早睡，黎明即起，這樣能伴着鳥鳴安心碼字。這麼早，新聞也還沒醒，但我還是習慣性地掃了一眼手機，有師妹在12點至1點間數次語音緻電，且囑“見信速回”，何事如此急促？另一位師弟的留言直接揭開謎底：夏老師走了！如雷電掣，不敢置信，明明昨天我還在群裡跟着老師做公益，給婦兒保護項目捐款，明明上個月我還跟老師請教前路何從，老師的指示一如往常：勇往直前，有容乃大！聽着話筒裡夏老師爽朗的笑聲和熱情的鼓勵，便覺千辛萬苦也要遵從師命，蹚過去。
夏老師是我生命中的重要引領者，我的求學、工作和生活莫不受惠于恩師。2008年出版拙著《婚姻法中的個人自由與社會正義》時，我曾在後記中回憶自己如何走上婚姻家庭法研學之路：“彼時夏老師剛剛從美國訪學歸來，以西式的随和與熱烈講述中國婚姻制度的理念，言辭風趣且舉止翩翩，令我對這門學科産生了極大的興趣。若幹年之後，當有幸獲得保送研究生的機會時，我在聲名顯赫的民法或商法方向與幽芳自持的婚姻法方向之間猶豫躊躇。初選時填報了商法方向，但此後一直有種背叛自己的感覺，心緒久久不能平靜。當此之際，我冒昧地給夏老師打了電話，她公允地分析了不同研究方向之間的異同。最終，我确定在民商法的大學科環境中研習婚姻法。學校本不允許變更志願，但考慮到我是從熱門方向轉至冷門方向，破例允納。”
研三那年，隔壁宿舍用電不慎引緻火災，牽連甚廣，因為風向的緣故我們宿舍反成了最為慘烈的災民，鋼做的床架被炙烤成S型，電腦、書籍、壓在箱底的證書全部覆亡，所幸沒有人員傷亡。夏老師知道後，連夜送來衣被撫慰安置，令我真切感受到恩師常說的那句話，你就像我的女兒一樣。不止我，老師對每一個學生都倍加照拂。聽聞老師曾在一位同門做手術時以家屬的名義簽字，我大感震撼。有一次會後陪老師坐地鐵，我就此問老師，萬一出事怎麼辦？老師眼神溫暖，坦然地說，這個孩子家人離得遠，隻有我來簽，萬一出事那就隻好擔着。夏老師，是生死可以相托的長者。
到畢業季，某省政法委來校招錄選調生，我有幸入選。有一天傍晚，我突然接到通知要請導師簽一份相關文件，便急忙聯系夏老師。其時夏老師在國際教育學院任職，公務繁忙，剛剛乘車離開學校，接到電話後馬上回轉，在路邊停下車為我簽字，同時也意味深長地說，“出了京，再想回來可就不容易了。”我終究還是沒有出京，因為禀報夏老師之後考上了方流芳老師的博士。從此，我的兩位導師，一真一智，如耀眼雙星指引着我探尋自己的路。
畢業留影時，我去找夏老師合照。母校的小花園裡陽光明媚，花草芬芳，老師風華正茂，學生青春正好。我們并肩站在甬道上，一起感受盛世華年。鏡頭流轉間，老師忽然看向嬌小的我，眼角帶着笑，嗔道，“學生怎麼能沒有老師高呢？”在她心目中，老師是用來被超越的。
後來，我師從方流芳教授讀博。博二時，夏老師忽然打來電話，問我願不願參加一個清算組去南方工作一段時間。我不知道具體要做什麼，但我知道老師交代的任務一定要盡力完成，便答應下來。後來得知，是某民營證券公司資不抵債面臨清算，大量違規委托理财業務一旦處理不善會影響到金融安全，彼時夏老師的先生龐老師負責金融穩定工作，正緊急招募各方專業人士組成清算組前往接管，需要一些實習生輔助工作。夏老師想到我已跟從方老師研習商法，便作了推薦。我又邀約了兩位博士同學，一同南下。我們在深圳當時的地标建築地王大廈工作了數月不等，憑着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拼勁兒幾乎全面接管了法務部的所有工作。中途，學校舉辦博士論文開題，我趕回北京，熬了幾個通宵洋洋灑灑寫就一篇以銀行改制為題的大綱，自以為思慮周密，未料被時任院長的王衛國老師痛批。王老師言語風趣，戲說我是給一位身材高大的模特設計了精巧的時裝，為了勉強上身不得不到處開衩。一時間失落、委屈襲上心頭，我退下來坐在旁聽席上不停地流淚，又不肯撤，覺得撤了就更沒心氣了。年少無知，我就那麼倔強地哭完了剩下的開題會，旁邊坐着一位加拿大留學生，年長些，不停給我遞紙巾。受挫之後，我痛定思痛，決意寫自己在實習中接觸到的證券登記結算業務。方老師起初并不确信，未置可否，我便提議說，先試着描摹下業務規程，後續再推進對法律關系的分析。方老師便由着我去了。業務規程整理出來之後，方老師允準我繼續往下寫。這個主題我寫得很順暢，後來在向以嚴苛著稱的民商法畢業答辯中全票通過，陳甦老師、龍衛球老師等都是我的答辯老師。無形之中，夏老師為我的博士學業助力很多，也讓我感歎夏老師真正是着眼大局，心無挂礙。
畢業時，夏老師和巫昌祯老師聯合舉薦，還有其他幾位老師的支持，希望我留在母校任教。我也認真懇切寫了自薦書，慨言三尺講台之上自有神聖之使命、個性之華彩，表示願意以教職為業。不巧的是，當時母校剛剛開始施行不留本校畢業生的政策，校領導轉達意見：先在外面晃幾年。我向來散淡，又一路幸得師長關照，絕無機心，便随波逐流了。但夏老師沒有放棄我，再次啟動調動程序，為此專門告誡我開弓沒有回頭箭。我說想好了，心心念念就是回到老師的團隊中。此後卻一直沒有消息，我心知有變，怕讓老師為難也就不再追問。後來再見到老師，她講了一些細節，自責思慮不周，說怪老師沒本事。明明是我不才。
再後來，幸得幾位前輩厚愛提攜，我調至現在的單位。當時辭舊迎新也很曲折，意氣用事的我勢要證明法律和信義的力量，卻被纏夾在現實的種種羁絆中動彈不得。正膠着的時候，有天下午忽然接到夏老師電話，讓我去她家一趟。面見老師我當然歡喜，不過事發突然也很忐忑，跟老師彙報說還要等到幼兒園放學接孩子。老師痛快地說，那接了孩子一起過來。于是，我接了大寶就趕緊開車過去。一進門，發現關心我的幾位前輩都在，原來是場“鴻門宴”。大家坐下來讨論我調動的事，我對新單位很是中意，可是之前有很多委屈和情緒放不下。師長們一句句問，我一句句答，慢慢就一樁樁一件件都訴說出來，說得痛徹心扉，哭得淚眼婆娑，用完了夏老師家好幾包紙巾。大寶正是好動的年紀，自己跑着玩，東摸摸細看看，全賴師長不時幫我照應。流了很多眼淚之後，塊壘漸消，我忽然覺得心明眼亮，所有的不平都可以跨過去，身外之物也盡可抛下，于是向諸位師長鄭重表态：不計得失，不争曲直，往前走。之後的軌迹就此鑄定。數年之後，母校又向我伸出了橄榄枝，這次我婉謝了，遙望也是一種熱愛。夏老師并無芥蒂，一如往常約我參加她的課題，參加她主編的教材撰寫工作。
夏老師是有大智慧的人。她雖自謙從不追求完美，但她做任何事在我看來都是恰到好處：身為老師，她言傳身教讓學生如沐春風；身為學者，她不懈探索對專業精益求精；身為會長，她主持大局引領學會蓬勃發展。伴随着這些成就的是，她永遠優雅自信，明朗大氣。其實夏老師也有自己的脆弱，她曾直言跟十多位學會會長一起開會時作為唯一的女性着實感受到巨大的壓力，她也曾在學術年會上因追憶敬愛的導師巫昌祯教授而泣不成聲……正是因為感受到身為女性的壓力，她願意将自己的一生完全融入改變婦女命運的法治事業，正是因為感念老一輩法學家的風骨與高潔，她終其一生堅持正道而行、愛己及人，如空谷幽蘭盡吐芬芳。
得遇夏老師這樣一位無比溫暖的人生導師，無比美好的女性楷模，吾輩之大幸！斯人若彩虹，若燈塔，若星辰，閃耀着美麗溫暖的光芒，在天邊，在海上，在星空，指引着我們向遼闊處行走，向高遠處求索，向壯美處成就！敬愛的親愛的夏老師，千古！
（作者：鄧麗，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轉載來源 | 微信公衆号“法學學術前沿”
當前位置: